观点 | 李小云:乡村衰落的实质及乡村振兴的实践路径

时间:2021/11/3 23:00:16 作者:李小云 阅读:15873

摘要:8月26日上午,以“在乡村振兴中‘记得住乡愁’”为主题的2021“乡愁中国•大理论坛”在大理国际会议中心开幕。李小云教授出席开幕式并发表主旨演讲,本文内容为主旨演讲原文实录。

        李小云,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资深讲席教授 ,中国南南农业合作学院名誉院长,小云助贫中心发起人 ,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主要工作和研究领域是发展理论、国际发展援助、非洲发展、农村发展、贫困、参与式发展、性别与发展、可持续资源管理及公益等。

非常感谢大理州委州政府,华中师范大学,也非常感谢徐勇先生,邀请我参加这样一个论坛。

今天上午几位领导和专家,对于乡愁和乡村振兴从理论上、政策上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解读。我想从实践的角度,分享我的一些乡村振兴实践经验。我在过去八年期间,在云南的大地上从事乡村实践。我今天到了美丽的大理,能够感受到习近平总书记坐在大理乡村里,他看到和感受到的,如何能把乡愁留下来,我非常有体会。所以,我把乡村实践看做是对乡愁的一种现实性表达,不要把乡愁仅仅停留在一个话语的表达方面。

乡村的衰落,是没有办法让我们留住乡愁的。乡村衰落,出现的是价值流失、人才的流失、财富的流失,乡村和城市的差距断层越来越大。乡村衰落的主要问题是城市和乡村的两个不同轨道逐渐形成了一个断裂式的格局。这种断裂式的格局,导致了乡村价值的流失,乡村没有价值了,那么它就一定会衰落。

日本的工业化程度非常高,乡村建设非常好。但是日本的逆城市化一直没有能够出现。日本在最近几年也有一个乡村振兴计划,希望通过各种补贴、政策,能够把人从城市里吸引回来,但是日本的逆城市化非常慢。英国在工业化的400多年期间,也出现了乡村衰落情况。但本世纪以来,英国逆城市化非常明显。逆城市化导致人口回流,资本回流和价值回流。同样是两个发达国家,英国能出现逆城市化,英国城市的人口回流比例很大,到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英国乡村人口的比例已经降到了5%以下,英国农村的GDP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在20世纪初,已经降到7%之下。100年以前,从经济社会结构角度来讲,英国已经实现了完全的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农村现代化。现在人口回流以后,乡村GDP的比重提高18%-19%,最新数据甚至到20%。这是非常实质性的逆城市化,出现了实质性的经济增长。最重要的是乡村就业人口的收入增长率高于城市的增长率,这是非常有意义的。日本和英国之所以不同,因为英国把价值留在了乡村,英国的乡村一直都是多功能的,这一点和东亚的乡村不一样。我们东亚的乡村一直都是一个需要离开的地方。因为东亚是后发型国家,后发型国家一定要追求工业化、城市化,很自然形成城市、乡村的割裂性、分割性、断裂性的发展模式。我们也是一样,我们还有一个制度性的二元结构。

英国是一个原发性工业化国家,它的的确确出现了大规模的资本流出,但是,英国工业革命最重要的力量不是贵族推动,而是地主推动。英国的地主阶级在工业,大家读一下马克思早期对英国资本主义的研究可以发现,英国资本主义的最重要力量,资产阶级是由地主阶级转变形成的,来推动工业化,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些地主通过什么实现转变和推动?一个是通过商业资本主义,去海外探险,将探险所得珠宝卖给贵族,贵族有了钱以后置地。所以在18世纪中期的圈地运动,圈地的地主不是“继承”的贵族,而是“形成”的地主阶级。地主阶级最大的特点,他是暴发户,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英国的乡村建庄园和圈地。工业化开始以后,他们把资本拿到城里去,再建工厂。恩格斯的父亲就是建纺织厂变成了资本家。所以英国地主有双重身份,在城市是资本家,到农村就是地主,这些地主们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他实际上没有离开乡村。

我在云南的河边村曾经和李铁、王石讲过:中国的乡村衰落实际上是价值的流失。价值流失就是社会财富的流失。根源是有财富的人,他的思考、他的行为构成社会价值。如果王石先生的别墅、住宅建在乡村里,那么大家都要来和王石做邻居。大家都在乡村里住,乡村的价值就出来了。我们现在是所有人都在城里,住在城里的大楼里,乡村的价值就衰落了。英国乡村的功能在历史上一直是多元化的。乡村是政治的中心,英国地方政府、地方议会的控制者都在乡村,乡村是地方政治的中心。乡村还是经济中心,生产粮食的。最重要的,乡村也是社会价值的中心。如果在乡村拥有一个庄园,这是社会身份的象征。所以,实际上乡村的衰落,从价值层面来讲,就是价值的流失,价值流失的背后是乡村功能的单一。


(图片来源:大理文旅)

要阻止乡村衰落,要避免两种倾向:一是现在比较流行的民粹的乡村主义和浪漫小农理论。民粹的乡村主义,我感觉是一种对弱势的村民的同情,我们对乡愁的寄托,是一种政治正确,他是一种道德上的表达。浪漫的小农理论,认为小农是非常高效的,非常好的,让他们留在那儿。二是批判城市化的、排斥现代化的倾向。认为城市多么不好,城市化不能够推进等等。

那么,阻止乡村衰落的路径是什么?

我经常跟大家开玩笑讲,我们很多同志,是站在乡村的立场,站在农民的立场来维护农民的权益,但实际上农民既不愿意也没有义务牺牲自己的发展,牺牲自己的理想。云南很多贫困地区的农民,你问他是愿意在昆明住,在大理住,还是愿意在村里住,除了老人以外,99%的人都会愿意到昆明住,都会愿意出去到上海、北京住。我们不能单纯的用我们城市人的猎奇的缺失这样一种角度来看待乡村。说这地方不能动,这破房子挺好看,冬天没有暖气,不通风,不透气,厕所也没有,还都不能动,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满足我们自己缺失的东西,不能这样。

习主席讲到乡村振兴,乡村发展问题的核心是个现代化的问题,我觉得讲得非常清楚。我自己是一个现代的乡村主义者,我希望通过城乡的融合,通过传统和现代的对接,来实现乡村振兴,乡村振兴一定要赶上现代化的步伐,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才有可能留住乡愁,否则那个乡愁就永远是一种记忆,永远美好的回忆。我们让乡愁落地,就只能通过现代化的一个路径。

我给大家分享一下“留住乡愁:让落后的村庄赶上现代的列车”。我在云南村庄做了很多工作。河边村村庄是扶贫村庄,昆明六个村是都市驱动型乡村振兴实验,临沧两个村是小农户发展驱动小乡村振兴,怒江、昭通也有一些村庄在做实验。我做实验的主要思路就是希望让现代城市的动能能够激发乡村的潜能,从而实现双向的良性的流动,重新让乡村的价值回来。留住乡愁的村庄,首先得是能留住村里的人。通过双向的良性互动,让愿意留下的人能留得住。人留下来要靠产业。乡村里头一定要有新的、现代的业态进来。英国2017年经合组织统计的数据,27%的服务业产值是在乡村里。比如乡村旅游都是要发展新的业态。同时要把乡村建设成宜居乡村,医院、超市、厕所等基础设施要健全。


(图片来源:大理文旅)

留住乡愁的村庄一定是超越城市和村庄的,是现代化的村庄。原始的乡村状态能够满足城市人的猎奇消费,但农民要有生计,乡村要有发展。但又不能把乡村建设和城市完全一样,乡村的价值就没有了。实现城市和乡村的双向流动,需要发育出超越单一城和乡价值的一种新的现代的乡村价值,这是能够留住乡愁的核心。这样一个价值肯定体现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态多个方面,这些东西就构成了我们中央提出的乡村振兴的目标,这是我对乡愁、乡村振兴的一个基本的理解。

我给大家介绍我的第一个实验,云南省勐腊县河边村瑶族。2015年,我来到村庄,不要说振兴,基本没法生活。我在15年、16年和17年每年在村庄工作时间超过十个月,三年以后是每年五六个月,一直到现在。我在村庄和村民一起工作。所以我得了很多奖,也得了我们全国脱贫攻坚的先进个人。在村庄工作的一个基本思路,就是要把它变成一个不仅是脱贫的村庄,还要把它变成一个真正现代的村庄。怎么让城市的动能进来,我在那儿去做扶贫产业,搞中草药,搞冬瓜猪养殖。村庄要想振兴就必须要有新的业态。如果没有新的业态,能够让村民的收入成倍的增长,就根本走不出贫困。所以第一件事,利用雨林气候、自然、文化、瑶族的特点,我就和县委县政府的同志一起,大胆地提出了利用我们脱贫攻坚的异地搬迁资金,发展高端休闲小型会议产业。通过打造“高端的休闲小型会议”这样一个业态来调动城市。经过几年的工作,完全实现了村庄花园化。村庄有一流的会议设施、餐饮、酒吧,各种小的便利店,能够接纳100人左右的会议,还是我们东盟村官论坛的永久会址。2019年,这样一个村庄,实现了一百六十七万的收入,2020年疫情期间,六月份开始,半年期间我们达到了将近九十多万收入,今年也还是七八十万的收入。一个村庄只有五十七户人家,200多号人,农民的收入,户均收入,在过去几年逐渐增长。靠一个新的业态,把城市的动能带进来,把乡村的潜能发掘出来。云南有各种各样的村庄,具备打造出有特色的,能够对这种特殊需求的村庄。农村经济脱贫致富,不能老是盯着种植业等传统业态。不仅仅是硬件建设,现在村庄完全由村民自己管理,没有任何公司,没有任何外部资本进入,以农民为主体,利益留在乡村。农民建立合作社,所有的客人的分配都由合作社来进行。合作社由高中毕业出去打过工的年轻人组织起来,经过多年培训,已经成为乡村CEO。所有的客房收入10%归合作社集体所有。2019年,集体经济达到20多万。

第二个介绍一下昆明宜良县的都市驱动型的乡村振兴实验。首先是盘活资产。我们将烤烟房、猪圈马圈等闲置资产盘活,改造高端民宿,建设大的会议厅和餐厅。其次是利益留存机制、乡村人才发挥作用的机制等八个机制的改革试点。村庄没有外部资本,我们实行农村集体资产管理和资产经营分离。通过资产盘活,在乡村注入一个现代化的业态,再用现代化的管理,和城市完全对接,把人才吸引过来。实际上就是城乡融合的一个过程。


(图片来源:大理文旅)

第三个案例介绍安宁的村庄。好几百年的古村落、古民居的村庄面临被拆掉的风险,我们决定说把它留下来。将村庄改造成一个花巷,进行商业经营,通过商业经营的形式盘活村庄,保护村庄、留住历史和文化。我给他定名叫雁塔花巷,把村庄变成变成最大的开放乡村博物馆。建设各种创意空间,实现现代和传统的交融,传统和现代的有机衔接。

我是做乡村发展实践的,由于时间关系,我的很多乡村实践不能一一介绍。我特别愿意大家来我们的大理参观学习,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蔡曦